原创黄盈芳新青年非虚构写作集市

从音乐到绘画：

有米的自我救赎之路

作者

黄盈芳

“我的生命中从来没有随手可得的东西，唯一可以握在手上、心里觉得踏实的就是一支画笔....感谢它陪伴我度过了许多无法适从、不懂如何继续的日子。”

疫情之前，她是一个“非传统”华乐团的音乐老师，以“用生命玩音乐，用音乐感动你”为理念，通过创新的表演形式带动更多人接近、了解并爱上华乐。

可从年起，不间断的防疫封锁措施让艺术行业陷入困顿，艺术从业者和文艺团体的未来发展充满着各种不确定性。乐团不能正常排练及演出，同时还面临解散的问题。迷茫之际，她静下心来开始画画，在“一点一线”中找到了重新出发的勇气。

她，是来自马来西亚的林绣洁（以下用其艺名——“有米”称呼），一个骨子里崇尚自由、叛逆不羁的艺术人。

01

疫情前「玩转」华乐的生活

谈起有米学习的艺术起点，不得不回到她初二那年。那一天，学校安排了一场华乐团的演出，她坐在台下看着指挥老师犹如舞动的茶壶，手握一根细细的棒子示意演奏乐器的同学，甚是好奇。当时的有米对华乐乐器和曲子完全没有概念，为了解开心中的疑惑，她隔年加入了乐团，就此踏入艺术的世界。

进入乐团后，有米想要如同武侠剧里的古琴演奏家，帅气地拨弄琴弦，用强大的音波“秒杀一切”。老师便推荐她学习扬琴，可伴奏、可主奏，妥妥坐稳华乐团的“C位”。此后，有米爱上扬琴、爱上华乐，不顾家人的反对走向以艺术为生的道路。

因父母离异，有米在高二时辍学，找了份在乐团的工作。在传统乐团工作的十五年间，她有机会出国观赏演出，并接触到不同的乐团和艺术家。在一次次的细微观察中，她始终感到不解的是：许多乐团为何总喜欢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对于没有接触或学习过音乐的观众而言，演奏会除了让他们“看到”乐手的高超技艺以外，还能带来些什么价值？

演奏舞台与观众席之间有着一道如戏剧术语中的“第四面墙”，乐手和观众始终因为物理距离而存在心灵上的隔阂感、疏离感。在有米的艺术观中，音乐本身是能带给人快乐和感染力的东西，传递某种来自心底的情感和渴望。然而，大部分传统乐团的指挥和乐手只在乎技术的华丽和娴熟，忽视了和观众的深层交流。

带着这样的困惑，一种不稳定的自我价值感在有米心中愈发强烈，随之而来的便是无尽的失落和空虚。当时的她还在华乐团承担演奏、指导、行政等多项职能，繁杂而高强度的工作更是令她倍感心力交瘁。

有米曾鼓起勇气向身边的同伴表达自己对现有表演形式的想法和感受，然而却屡屡碰壁，被认为她不懂得欣赏艺术。在她当年接触的圈子里，很多音乐人只喜欢听光鲜的赞美和荣光，唯独不在乎音乐是否真的被观众感知。

“坦白讲，我很厌倦在这个环境里没办法真诚交流的人。”

直到某天演出结束后，一群素不相识的女生突然叫住有米，然后捧着一束花送给她，表示每一次都是为了看她打鼓而来的，她真的很棒。深受鼓舞的有米这才醒觉，应该去找寻内心真正想做的音乐和表演类型，勇敢地实现自己的价值。先前因长期得不到认同而产生的抑郁情绪，在此刻顿时烟消云散。

离职后，有米尝试和其他乐队配合演出、去管乐团兼职打鼓等等，在不同的经历中发现了世界的多样性和多元化，也更加坚定自己的艺术信仰——自由的、真实的。

年的一次饭局，有米和志同道合的前乐团成员达成共识，决定成立一支业余试验的华乐团——大乐乐创意音乐工作室。大乐乐融合大胆多变的曲风，传统与创新并进，再加上自然流露的超强亲和力，让观众感受到原来华乐也可以如此“年轻”。

“当艺术还不那么不普及的时候，我觉得我们有必要从教育的角度去思考。还有，表演嘛，自然一点比较好，这个是我很执着的部分。”

对内，有米拒绝做一个让人一眼看上去就感到害怕的指挥和老师，因为这样会让孩子们对音乐敬而远之；对外，有米带领大乐乐在演奏中融入戏剧、舞蹈、游戏、影像等元素，并注重与台下观众的互动。通过耳目一新的表演形式，华乐变得不再“高冷”和“遥不可及”，而是呈现出更灵活、更开放的面貌。

在演奏合奏曲时，每名团员所负责的乐器有阮、二胡、笛子、扬琴、打击乐器等等，在一些时候，他们会伴以歌手演唱和戏剧演出，或加入西洋乐器，如吉他、键盘。而有米也会在舞台上解释乐章或组曲间的连带关系，引导受众如何鼓掌以便不会破坏乐曲和演奏的整体性。

疫情前的几年，大乐乐曾与地下乐团Neuyabe合奏，将传统华乐糅合流行音乐曲风；在《琵琶语》演奏会上，大乐乐结合现代舞蹈、舞台灯光等视觉效果，颠覆观众对华乐表演的想像；此外，他们还曾改编歌曲《说唱歌谣》、举办纯弦乐重奏形式的《胡闹》音乐会，以及参与马来西亚邦咯岛海岛节的舞台音乐剧演出和创作等活动。

大乐乐的音乐会现场邀请观众上台互动

为了让小朋友也能近距离接触华乐，有米打破一般演奏会“X岁以下儿童恕不招待”的习俗规矩，更是举办了多场亲子音乐会。大乐乐的演出总被孩子们“抢票”和“占座”，只因想争取坐在“摇滚区”准备随时上台玩游戏。

“很多小朋友经常会来看我们的演出。几年的时间，看到一些孩子和大乐乐一同成长，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有米坚定着以在外人看来有些叛逆的方式带领乐团，希望让更多人通过“玩乐”走进华乐，引领马来西亚民间的华乐潮流，并让艺术朝着更多元化的方向去延伸。

然而，一场大流行疾病蔓延全球，打乱了每个人的生活步调，当然也包括有米和大乐乐在内。

年3月16日晚间10时，马来西亚时任首相慕尤丁通过电视直播正式颁布为阻断新冠肺炎传染源和感染链的行动管制令，在全国范围内实施限制活动的防范措施。在此限行令下，禁止所有活动及群众集会，包括宗教活动、体育、社会及文化活动。

疫情期间，大乐乐的所有排练和演出被迫中止。面对这一困境，有米带动乐团成员在家里拍摄演奏视频，也尝试创作“音乐人说故事”等主题影片，上传至社交媒体。

然而，本土疫情时有反复，焦虑低落、失眠暴躁等负面情绪在许多人心中悄然滋生。对有米来说，不止自己和团员们组织线上活动的热情递减，观众也逐渐对这种形式产生厌倦与疲劳感。

再加之，大乐乐的收入来源以线下授课和演出项目为主，而不像公立乐团那样拥有固定的年薪。居家在线学习效果不好、线下也不能演出，许多团员终究敌不过现实的无奈，选择离开了乐团。眼看行动管制令不断延长，有米因收入没有保障，开始对是否坚持运营大乐乐产生了动摇。

因为，她不止是乐团的老师，她还是一个妻子、俩孩子的妈妈，承担着养家糊口的责任。多重角色间的冲突，调动起有米紧张焦虑的情绪，疫情下的生活慢慢失去了以往的踏实感、掌控感。

02

疫情中走进「画」里的人生

“或许是外在的不稳定，让我想在画里寻找稳定。”

当时住在大乐乐工作室的有米，坐在楼上靠窗的地方，时而细数窗外飘落的树叶，时而感受夺目刺眼的阳光，时而倾听呼啸的风雨声，发呆思考自己的职业愿景何去何从。看着窗外的风景，有米拿起纸笔开始画画，进行各种联想，以排解情绪，并尝试在灵感中找到理解当下大环境的新方式。

“虽然没怎么系统性地学过美术，但是绘画依然在我人生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十年前从传统乐团离职那会儿，有些迷茫的自己在纸上不停地涂鸦，想到什么就画什么，把整张白纸涂得满满的；在20岁的初恋期，我感到缺乏安全感的时候，也是通过画画来面对那种不解的思绪。每次画完后，心情好像都会神奇地好起来。所以在疫情期间，我重拾了画画的兴趣，度过行动管制的漫长日子。”

也许是上天的旨意，又或是有米刚健坚毅的精神使然，不久后便有专业的绘画老师看到了她的涂鸦作品，并给予她肯定。同时她还收到一些家长的开班邀约，于是乎发现了一条疫情下生活的新航向——成为一名绘画老师。

决定将绘画当作一份正式的职业后，有米开始去报班听课，学习自己颇感兴趣的禅绕画。禅绕画不需要有任何绘画基础和条件，只要愿意接触它，一支笔就可以跟它有很好的联系。在学习过程中，有米了解到禅绕画必须以小卡片的形式来呈现，可性格叛逆的她不想因为这些杯垫般大小的方方框框而为自己设下局限，于是决定跟随内心大胆地创作。

行动管制令之下，游山、玩水、露营等户外活动成了奢望。有米开始在自己的画作中插入有关大自然草木的元素，填补疫情期间的孤寂与空白。

有米在居家隔离期间创作的画

有米经常讲述精灵的故事，给六岁的女儿听。“瞎掰”了几次后，她也开始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精灵在默默地守护着人类。通过和孩子的亲密交流，这些充满童话色彩的树精灵、花精灵的生动形象，作为记忆长久地留存在有米心中，成为其艺术表达的对象。渐渐地，有米的创作形成了独树一帜的画风——它们是森系的、治愈的、可爱的，同时也是自由的、无拘无束的——就像有米的灵魂，或放荡不羁、或柔情忧郁。

有米有关“小精灵”的画作

绘画也如同人生的各个成长阶段，是一个“反反复复”的过程。人们或许会觉得练习画线条的机械重复非常枯燥，但有米认为，只要坚持不断的自我修炼，一根普通的线条都可以被赋予很多的内涵。线条是画者在对它的感受抵达平衡点后，才会静止，落于画面的最终呈现。这就好比，小朋友从蹒跚学步到独自走路，期间每个动作的重复，都包含着跌倒后含泪再爬起来的勇气。而这股勇气终将引领我们走向远方。

“通过对细微手部力度和方向的掌握，我可以画好一个圈、一条线。就像人生，当我越来越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的时候，那就是一个很美好的状态。这个体悟，便是疫情给我的一份特殊‘礼物’。”

在有米的小班制课堂上，绘画是一门没有标准答案的艺术，不存在所谓的“对错”。她不会刻意约束学生的创作，或要求他们模仿老师的作品。相反地，她鼓励孩子们尽情发挥想象，还让他们边画画边听音乐，感受旋律和节奏的起伏，以激活视听觉感官的联通，找到更多表达情感和情绪的方式。

有米追求的艺术表达，是充满“偶然”和“随意”的，但这种随意并非凭空捏造，而是通过线条的肌理、大小、方向、形状来引发联想,由多种纹样的自由组合构成一幅完整的画，能反映画者的复杂感受和体验，在此之中发现自己的长处和不足。

03

艺术，与她的自我救赎

艺术是有米人生的救赎，也是她最重要的舞台。疫情前的人生，她误打误撞地进入音乐圈，组建了马来西亚一支独具特色的华乐团；遭遇新冠时代，她立足“柴米油盐”的问题，投入能让自己身心平和的绘画事业，在“一点一线”中找到了灵魂的新归宿。这些看似乌托邦式的经历，其实是有米用成长路上对每一次创伤的感悟换来的。

过去和现在：不再做“受害者”：

多年以后，有米才明白记忆里的7岁那年，自己究竟遭遇了什么。那一天，酒醉的叔叔第一次碰了她的身体。但她太小，也没人告诉她如何保护自己。当时有米只觉得自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直到中学时期才有意识大胆地对叔叔的行为说不。而这个秘密，尘封在了她的心底和岁月里。之后的一次机缘巧合，有米才向妈妈、弟弟和弟媳妇袒露心声，说出自己被性侵的经历。此时的有米已30来岁，这个阴影已跟随她的生活20余年。

“我印象很深刻，当时他们听完后，一家四口就抱在一起大声痛哭。接下来的一整个星期，家里像办丧事一样，整个气氛很悲伤。”

后来有米有感而发，写了一首叫作《情绪》的曲子。她决定把自己的人生故事搬上舞台，借由与艺术的公开对话打开多年来的心结。

“没人知道这件事，直到当天上场表演之前，我把主持人拉走，单独告诉他这个故事，乐手们全都不知道。”

在演绎《情绪》这个作品的舞台上，主持人把她的经历缓缓道出，并逐一问现场观众：“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有米走向台前，接着说：“这个故事中的小女孩长大成人了，有足够的力量去直视这道伤疤。而这个小女孩，现在就在台上和你们说着这个故事。”此时台下的观众、台上的乐手，已哭成一片。

“我到现在都还记得，我以为我很坚强不会哭的，但说完后泪珠还是疯狂地往下掉，就打在那扬琴上，好大声。”

借由艺术的力量走出童年创伤的有米

自从那一天起，有米豁然开朗，再也无所畏惧。她知道，做错事的人从来不是自己，她的人生不应该被“受害者”的身份和思维所捆绑。此后，有米更加确信了自己的人生使命：从华乐到绘画，通过艺术唤醒创造的力量，给予他人治愈心灵的勇气。多年间，她也接触过不少有自杀念头的孩子、哭着来求助的父母，而她总会邀请他们投入到艺术，在一场场演出中携手找到生活的新出口。

当下与未来：续以艺术为信仰

谈起对这两年半“不寻常”的生活，有米觉得：在任何情况下，或许不断更新自己、主动创造条件，才是唯一的解法。她除了重拾绘画的兴趣、拓展职业身份以外，还申请参加《高效能人士的七个习惯》的免费线上培训课。过程中，有米收获了许多组织管理的知识，更结识了一帮志同道合、同为玩音乐的朋友。疫情期间，他们用自己的方式坚持艺术的道路，并坚信艺术是这个浮躁的时代极其需要的“养分”。从这些人身上，有米感触良多，洞见了艺术从业者存在的意义和价值。

年2月18日，有米在个人的Facebook主页发布了一条贴文：“这段期间我真的很拼。因为疫情在延续，而艺术的梦也在燃烧，为了可以生存和相公开始卖饺子，为了艺术梦继续努力和还有梦想的孩子一起设计愿景、一起阅读、一起大步向前；继续和还想画画的小朋友在画里找到心声、良知、发现更多美好；我也一样继续好好和孩子和家人沟通，表达感受，一起维持家里和气的氛围。”

目前，马来西亚已放宽国内多项防疫限制，人民的生活逐渐回到正轨。大乐乐创意音乐工作室也有序地恢复线下排练和演出。虽然不少乐团成员在这次的疫情中“走散”了，但有米相信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尽管回归了乐团的日常，但有米并没有放弃作为绘画老师的身份。对她而言，音乐和绘画有很大的不同：音乐是“向外”的艺术，演奏者必须加倍练习，才有功力将这种能量传递给观众；而绘画在很多时候，更像是“向内”的探索，画者在专注的瞬间与自我展开对话。而无论是哪一门艺术，未来她都会继续分享、继续创造。

也许是成长路上，艺术给了有米太多的营养，所以她更想以一种欢乐的姿态，回馈它、拥抱它吧。

Haveagoodday!

后记：

”

写下绣洁老师的故事，源于一种“追问”：在马来西亚，新冠疫情之下的艺术人如何行动？艺术的力量，可以如何帮助人们抚去疫情带来的伤痛？艺术人对于抗击疫情，有哪些感受、期待与建议？希望通过这次的书写，了解在这些宏大命题的背后，个体的经验如何介入时代的庞杂和流变。

在访谈中，绣洁老师豁达地谈起自己过往的种种经历，她的笑容依旧灵动如少女，身上散发着孩子般阳光开朗的气息。也许，我无法知道她在走出童年创伤的多年间，究竟承受了怎样具体的苦痛；也不能真正设身处地体会她在疫情期间所经历的迷惘。但是，每当提起音乐和绘画时，老师脸上洋溢着的自信、眼里闪烁着的光芒，让我感受到：艺术，正是她应对各种际遇和大环境改变的“养分”。

遭遇新冠时代，遗失、破碎、颠覆、重塑或成为每个人适应并接纳新常态的必经之路。但愿，人们都能找到自己的“养分”，变得更有力量。

原标题：《重拾身边｜黄盈芳：从音乐到绘画：有米的自我救赎之路》